一
《滴天髓阐微》原文確实不好读,读后却获益良多。一些朋友耐心读了一遍,果然讚赏有加;他们说,若要挑选五本古籍,此书必然名列其中。不过若问优点在哪?也许就眾说纷紜了;有人说:「说理清楚,言之有物,命例特多。」有人则说:「命例虽多,批命却三言两语,浅嚐即止,对算命的助益毕竟不大。」反应偏於两极,也是始料未及的事。八字古籍我读了不少,多数除了抄还是抄,此书確实让人耳目一新,我愿意花点时间评注。
坦白说,粗解一个八字本已十分困难,就算懂得五行的生剋、喜用的取捨,恐怕还无法胜任;若想深入八字的深层结构,判其格局的高低、发现適性的方向以及找出吉凶与趋避之道,那就非长期投入心力,孜孜矻矻於兹不可了。任氏所处的环境特殊,当年的社会是封闭的,能选择的事不多,尤其他始终无法忘情於科举,对於功名有一份执著,明明忌讳官煞,却要抱住官煞不放,如此一来,还想要求他客观地论述,那就强人所难了。
若是一个客观而理性的论述,就不能等閒视之了,盖对知识要求严苛,本就天经地义;研究学问关心的是对与错的问题,而不理会那是谁说的,否则將陷入诉诸不当权威的谬误。法国哲学家兼方法学创始者笛卡儿说过,「对所有的推论结果都要怀疑」,这是治学之道;但为了避免变成一个像叔本华那样的怀疑论者,「当证据齐全时,你就要相信」,这就是服膺真理的精神。
二
有些朋友指出,《滴天髓阐微》对喜用忌仇的討论、六亲荣枯的研究有独到的见解,论功力,应该登峰造极了。依我的标准,任氏的程度大约只比初级稍好而已;这些朋友颇不以为然,他们呛声说:「你如此厚诬古人,是何道理?」道理在於任氏始终在喜用与忌仇之中盘旋,並且经常弄错,这样的程度当然不可能太优秀。此外他也习惯於套合一些现实中的事项,而忘记其他同命者是否拥有相同的际遇;假设他是中上程度,也许不再发生那些过失。
到了中级程度,无论八字或者斗数都该討论心性的发展、事业与財物的方向;当然啦,他必须分清可算与不可算(能算与不能算)的界域,否则仍要砸锅。当今社会,只要顾客敢问,他就敢答,可能还在初级班苟延残喘。高级课程需要谈论生涯规划、危机处理这些重要课题;不过危机处理的事牵涉了其他领域的专业知识,算命先生也好,命理学者也好,恐怕都要望穿秋水。
任铁樵先生曾自评八字,载於本书(官煞之一)中,他用了极长的文字交代他的身世,尤其比对了命运歷程与干支五行之间的关係,更是精采绝伦。除任氏外,袁树与徐乐吾两位大师都自评过八字,此事在传统命理学家的眼里似乎稀鬆平常的事,在现代人的心中反而充满恐惧;许多人咸认八字是一种隱密的身分,比身分证号码还要玄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三
我在任造之后附上一张斗数命盘,只想从另外的角度观测一下大师的命运得失。任氏对他的人生际遇与喜用乏力有著诸多的怨懟,认为降临於身上的不幸与无奈都是八字干支造成的,例如「连走四十年载木火,生助劫刃,所以上不能继父志,下不能守田园」、「卯运壬水绝地,阳刃逢生,遭遇骨肉之变,以致倾家荡產」;其实他弄错了一个观念,他不该埋怨生在那个时辰,须知命运的消长与八字之间的关係是相当微妙的。有一事大概可以確定,绝非八字让他沦为一个算命大师,而是他自己愿意倚此一业维生。根据「唯识论」的「种子说」,他若缺乏探討命运的兴趣,想靠算命谋生,还真有点困难呢?
有个类似「先有鸡或先有蛋」的爭议,迄今仍在余波盪漾中,那就是「先有命运或先有八字(生辰)?」多数民眾与多数算命先生坚持后者,因为命运过程中的吉凶福祸无一不是从八字中发展出来的;我们必须郑重指出,恰恰相反,「先有命运,后有八字」,也就是说命运已经確定了,再来决定生在什么时辰。此外八字好像一张X光片,显示一些命运的內容而非全部,其他像紫微斗数、七政四余(果老星宗),也能隱约揭露一些轨跡。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任氏的生平事蹟无论吉凶福祸,绝非八字干支造成的,而是他本来就会遭此灾祸。算命先生可能反击说:「你给我刷刷去!命运概由八字所赐,从中发现了吉凶与福祸的现象,例如八字(例如桃花合入日支)叫你结婚你才能成亲,八字(例如偏財蒞临)叫你发財你才能发財。」
我费尽心力评注此书,结果像极了「顶著石磨做戏」--我在台上做得流汗,读者在台下嫌得流涎,枉费心思,莫此为甚。有些朋友说:「刘伯温、任铁樵都是古圣先贤,他们的著作无一不是金科玉律,你胆敢评论,尤其语气尖酸,口气欠佳,简直就在褻瀆圣贤,是可忍孰不可忍。」另外的朋友则说:「我深知你的段数,坦白说,你连替他们提皮包都不够格。」乍听之下,还以为在声討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听他们的语气,又像已够资格替古圣先贤提皮包了。某大师也说:「如果阁下的方式是正確的,那么等於说传统的方法是错误的,证明我们目前使用的方法是错误的;你想推翻传统吗?你算老几!」照他的说法,传统好像一块神主牌,只能被供在神案上,谁敢动它一根寒毛,杀无赦。
四
我们提出的意见也许有点陈义过高,因此难以获得共鸣;我们始终坚持:「喜用是检视一个命格的高低(或优劣)的标准,捨此标准或试图从另外的角度出发,那么发现的命运影像將是一片月矇矓、鸟矇矓。不过取用的方式一直爭执不已,后世若不能提出一个规则,而继续沿用前代的方法,证明我们很不长进。」在台湾,算命先生多半不知喜用为何物,他们惯用神煞,羊刃、驛马、桃花、天乙贵人以及孤辰寡宿、丧门吊客,跃然於纸上,把顾客唬得一愣一愣的。一些大师强调,古法都是千锤百链,「歷千百年而不坠,例如《渊海子平》、《神封通考》、《三命通会》以及《穷通宝鉴》这些古籍提示的法门,迄今仍然通行於天下,证明上述说法的不虚。台湾杜会学问研究像极了宗教信仰,盖搀杂了各式各样的意识型態,党同伐异普遍存在,严重缺乏治学的態度。
有个朋友研究八字多年,功力与段数均属上乘,我初识他时,他已名满天下。他说:「你说的那些都是事实,也切中时弊,但我不吃你那一套,我们拥有各种诀窍;那些方法由明朝钦天监所秘传,自成一个特殊的系统,因此你是你,我是我,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我说:「西方科学界有个行之有年的规则,任何理论都要公诸於眾,让其他的科学家检证,一旦证明他的理论无误,不但被学术界所公认,说不定还能荣获诺贝尔奖呢!老兄公布出来,让我们同霑利益,如何?」
他的脸色立刻大变:「你想白吃午餐吗?我们的师门规定,诀法只能传给少数的入室弟子,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做不传之秘。」
我怏怏地说:「既然如此,阁下就留著自己过癮吧!」
学问追求真相,过程本来就是「嚐试与错误」,从不断的嚐试中找寻答案,从各种错误中发现真理,若只知沿袭而不知改造或只知把错误延续下去,绝对有违做学问的初衷。现代社会研究八字或斗数者虽眾,目的却想赚钱养家活口,志气难免不足,其余也就无足观啦。
二○○三年芒种后某日序於高雄了无居士工作室
八字书 了无居士 台湾大冠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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