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衣苴履非吾病，厚地高天剩此身。老去头衔更何有，从今祇合号罢民。
夜柝惊呼梦亦便，昼应如夜夜如年。都将永日销长系，只倚孤魂伴独眠。
画狱脚跟还有地，覆盆头上不多天。此中未悟逍遥理，枉读南华第一篇。
迁史空留货殖文，竹刑苇籍正纷纷。国中安得鲁男子，天下无如王长君。
黠鼠昼巡添伴侣，苍蝇夜息断知闻。斗牛侧畔千将气，早晚光芒定属云①。
衣冠梏拲此相遭，狴犴中閒小市朝。敢祖诗书轻法律，权祧孔孟事皋陶①。
圜扉地并纶扉隘，铃柝声如铃索遥。梦将楼船渡皮岛，欲从詹尹问何妖。
通籍刊章目互除，恰如朝市有盈虚。谁教长者为方笥，更便刑徒习隶书。
悼往鸡群看断尾，谋新鼠穴梦乘车。闲中简点人閒事，忧患秖应识字初。
纷纷燕狱上书人，天语连章戒渎陈①。岂有孤臣淹棘木，漫劳温旨下枫宸。
伤心尚点丝纶簿，炙手还逢丞相嗔。犹有忧时心未已，鸡鸣风雨叹斯晨。
贯城西畔铁城幽，纣绝阴宫抵梦游。侧席深居皆虎尾，负墙离立总牛头。
风传暗柝千般恨，月照圆狴别样愁。谩道繁霜飞六月，葭沉灰冷转悠悠。
圣世孤生忍自裁，夏台颂系比春台。深惭黄霸传经至①，敢趣朱游和药来。
加剑空馀槃水照，持刀偏畏鼓声催。书生何用怜文季，投匦于今厌草莱。
训狐白日向人呼，罔两中宵问影孤。有室端堪容两膝，无床何处认双趺。
月窥圆户如愁絷，风送更筹似逐逋。唯有羁人甘索处，块然穷鸟触笼隅。
骄阳初伏正乘权，窟室薰蒸剧可怜。烁石只应圜土烂，流金不见铁围穿。
西天却受炎方苦①，大地都愁劫火然。独有老夫誇矍铄，更思曳足看飞鸢。
三韩残破似辽西，并海缘边尽鼓鼙。东国巳非箕子国，高骊今作下句骊。
中华未必忧寒齿，群虏何当悔噬脐。莫倚居庸三路险，请封函谷一丸泥①。
漫漫长夜旦何期，无复平分辨四时。苦雨凄风差耐得，薄寒小病亦相宜。
天荒地老馀圜土，鬼烂神焦见积尸。坐断波吒真地狱，不繇罗刹不慈悲。
四序司刑尽爽鸠，何须叶落始悲秋。心情好处浑中恶，风月佳时不抵愁。
送去纸钱新鬼市，汲来井水伏尸流。八寒阴狱长如此，纵有阳春到此休。
此中不省是何方，地绝天通限堵墙。玄鸟避巢无四序①，烛龙回驾少三光。
枯骸每与人争坐，白昼频看鬼乱行。唯有六时钟鼓发，灯残梦断也徬徨。
台星落落夜寥寥，咫尺垣墙贯口遥。大有羯奴侵上国，可无司马相中朝。
延登近日金瓯易，梦卜频年沙路嚣。纶阁圜扉多故事，与君分墠祭皋陶①。
易水波腾碣石翻，修罗一掌障乾坤。知交踧踖忧连坐，僮仆仓皇拟叫阍。
美酒经时浇汉狱，愁肠终夜绕吴门。却怜痛定仍思痛，病悸频将白首扪。
霜惨云繁锁铁扉，茶香萸酒事都非。南冠潦倒怜乌帽，狱卒踉跄认白衣。
人比篱花何许瘦，身如朔雁几时归。遥知四海登高会，多指燕山酹夕晖①。
徼道严更护棘丛，果然牢狱不通风。安知狱卒尊如此，始信吾生固有穷。
白日可能回地底，绿章何处达天中。斗魁直下天牢在，午夜依然绕帝宫。
荧荧宿火焰黄昏，摵摵寒风打席门。每借愁端支永夜，都凭噩梦返羁魂。
功名过眼篝灯在，世事从头倒枕论。睡起懵腾扶白首，可知罗网是君恩。
渔湾蟹舍互夤缘，万树寒梅罨画船。嫩绿放檐依候足，窃红出水受风偏。
钿车每惜飞花地，帘阁尤宜小雨天。梦断江南好春事，与君狱底话神仙①。
黑狱沉沉白日昏，严更况复警重门。难寻伴侣凭形影，欲达音书托向言①。
晷短萧条逢减劫，梦长迢递溯归魂。亦知遥夜相思处，灯烬香消半席温。
廿年齐听景阳钟，投老衣冠此地逢。祝去诅来如有恨，单行却立岂为恭①。
骈头会聚攒蜂牖，接迹经过折蚁封。却笑冻蝇思附骥，穴窗何日得从容。
欲随短景断愁肠，可耐严更又许长。谢客蟏蛸收冷户，依人蟋蟀守空床。
耗磨膏火三分漏，领略寒威一番（去）霜。传语司空休起舞，鸣鸡喑雁总堪伤。
经年狱底阻艰危，狂鸟投笼马就羁。尊者梦中曾示现①，老僧海上巳先知②。
蓬蒿环堵弹琴处，方丈毗耶宴坐时。儒行宗风都会得，信知调伏是便宜。
半椽恰受向隅人，矮屋还憎垫角巾。穴纸声疏鱼网旧，啄门响密雀罗新。
床多卧笔应知懒，架少翻书始觉贫。最是催诗并问字，每于清夜恼比邻。
萧辰严狱应彫枯，风急周庐警夕呼。身老蟫衣穿尔雅，道穷蛛网閟阴符。
寒冰著面生棱角，饥火回肠转辘轳。遥夜歌声正三阕，始知回也是吾徒①。
六街鼓息五更头，苇席单衣万事休。巳见骑驴临独柳，曾看走马向长楸。
革胶一夜离肝肾，牙齿何年长髑髅。东阁免归西市死，夕阳亭下总悠悠。
良友冥冥恨夜台，寡妻稚子尺书来。平生何限弹冠意，后死空馀挂剑哀。
千载汗青终有日，十年血碧未成灰。白头老泪西窗下，寂寞封题一雁回①。
溪柳冥濛比雪寒，竹堂月舫思漫漫①。好花笔秃珊瑚架，恶草匙荒云母盘。
斟雉羹调谁进御，持螯酒熟且加餐。可怜警枕英雄老，梦断湘灵瑟未阑②。
皇览揆余初度时，松醪春酒菊花枝。千金称寿惭亲串，一物全生荷圣慈。
老眼画图行聚米，虚窗料敌坐围棋。成都桑树衡山芋，剔尽寒灯夜话迟①。
--- 明末清初·钱谦益 狱中杂诗三十首
【按】① 燕人郑师玄知天象云去年冬贯索星明主有大人入狱明公当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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