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①。
--- 魏晋·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其十六
【按】①《文选》二十九。玉台新咏一。《诗纪》十。○古诗存目云。玉台古本无。《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六。
此诗凡二十句，支、微韵通押，一韵到底。诗分五节，每节四句，层次分明。
惟诗中最大问题在于：一、“游子”与“良人”是一是二？二、诗中抒情主人公
即“同袍与我违”的“我”，究竟是男是女？三、这是否一首怨诗？答曰：一、
上文的“游子”即下文之“良人”，古今论者殆无异辞，自是一而非二。二、从
全诗口吻看，抒情主人公显为闺中思好，是女性无疑。但第三个问题却有待斟酌。
盖从“游子无寒衣”句看，主人公对“游子”是同情的；然而下文对良人又似怨
其久久不归之意，则难以解释。于是吴淇在《选诗定论》中说：“前四句俱叙时，
‘凛凛’句直叙，‘蝼蛄’句物，‘凉风’句景，‘游子’句事，总以叙时，勿
认‘游子’句作实赋也。”其间盖认定良人不归为负心，主人公之思极而梦是怨
情，所以只能把“游子”句看成虚笔。其实这是说不通的。盖关四句实际上完全
是写实，一无虚笔；即以下文对“良人”的态度而论，与其说是“怨”，?宁说
因“思”极而成“梦”，更多的是“感伤”之情。当然，怨与伤相去不过一间，
伤极亦即成怨。但鄙意汉代文人诗已接受“诗都”熏陶，此诗尤得温柔敦厚之旨，
故以为诗意虽忧伤之至而终不及于怨。这在《古诗十九首》中确是出类拔萃之作。
一篇第一层的四句确从时序写起。岁既云暮，百虫非死即藏，故蝼蛄夜鸣而
悲。“厉”，猛也。凉风已厉，以己度人，则游子无御寒之衣，彼将如何度岁！
夫凉风这厉，蝼蛄之鸣，皆眼前所闻见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处皆
然也。这儿天冷了，远在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要过冬了，这是由此及彼。然后第
二节乃从游子联想到初婚之时，则由今及昔也。“锦衾”二句，前人多从男子负
心方面去理解。说得最明白的还是那个吴淇。他说：“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
平生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者，反遗我而去也？”我则以为“锦衾”
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指男女定情结婚；“同袍”也于《诗·秦风·无衣》，
原指同僚，旧说亦指夫妇。窃谓此二句不过说结婚定情后不久，良人便离家远去。
这是“思”的起因。至于良人何以远别，诗中虽未明言，但从“游子寒无衣”一
句已可略窥端倪。在东汉末叶，不是求仕便是经商，乃一般游子之所以离乡北井
之主因。可见良人之弃家远游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诗十九首》云：“至于同
袍违我，累夜过宿，谁之过欤？”意谓这并非良人本意，他也不愿离家远行，所
云极是。惟游子之远行并非诗人所要表白的风客，我们亦无须多伤脑筋去主观臆
测。
自“独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题。张庚《古诗十九首》云：“‘独宿’已难堪
矣，况‘累长夜’乎？于是情念极而凭诸‘梦想’以‘见’其‘容辉’。‘梦’
字下粘一‘想’字，极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无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独
宿”而累经长夜，以见相别之久而相爱之深也（她一心惦记着他在外“寒无衣”，
难道还不是爱之深切的表现么？），故寄希望于“梦想见容辉”矣。这一句只是
写主人公的主观愿望，到下一节才正式写梦境。后来范仲淹写《苏幕遮》词有云：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虽从游子一边着笔实从此诗生发演绎而出。
第三节专写梦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欢，旧日欢好。梦中的
丈夫也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她在梦中见到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的样子。
《礼记·婚义》：“降，出御归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又《郊特性》：“
婿亲御授绥，亲之也。”“绥”是挽以登车的索子，“惠前绥”，指男子迎娶时
把车绥亲处递到女子手里。“愿得”两句有点倒装的意思，“长巧笑”者，女为
悦己者容的另一说法，意谓被丈夫迎娶携手同车而归，但愿此后长远过着快乐的
日子，而这种快乐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悦于良人赢得的。这是梦中景，却有现实
生活为基础，盖新婚的经历对青年男女来说，长存于记忆中者总是十分美好的。
可惜时至今日，已成为使人流连的梦境了。
第四节语气接得突兀，有急转直下的味道，而所写却是主人公乍从梦境中醒
来那种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诧，似寤不迷。意思说好梦不长，良人归来既没
有停留多久（“不须臾”者，犹现代汉语之“没有多久”、“不一会儿”），更
未在深闺中（所谓“重闱”）同自己亲昵一番，一刹那便失其所在。这时才憬然
惊察，原是一梦，于是以无可奈何的语气慨叹首：“只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双
翼，因此不能凌风飞去，追寻良人的踪迹。”“晨风”，鸟名，?属，飞得最为
迅疾，最初见于《毛诗》，而《十九首》亦屡见。这是百无聊赖之辞，殆从《诗
·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语意化出，妙在近于说梦话，实为神来
之笔，而不得以通常之比兴语视之也。
前人对最末一节的前两句略有争议。据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六臣本校
云：‘善（指李善注本）无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义，恐不当有。”
我则以为这两句不惟应当有，而且有承上启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适意”
亦有二解，一种是适己之意。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眄睐以适意，犹
言远望可以当归，无聊之极思也。”另一种是指适良人之意，如五臣吕延济及吴
淇《选诗定论》之说大抵旨谓后者。我以为应解作适良人之意较好。此承上文“
长巧笑”意，指梦中初见良俚的顾盼眼神，亦属总结上文之语。盖梦中既见良人，
当然从眼波中流露了无限情思，希望使良人欢悦适意；不料稍留即逝，梦醒人杳，
在自己神智渐渐恢复之后，只好“引领遥相?希”，大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
颜色”（杜甫《梦李白》）的意思，写女子之由思极而梦，由暂梦而骤醒，不惟
神情可掬，抑且层次分明。最终乃点出结局，只有“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了，而全诗至此亦摇曳而止，情韵不匮。这后四句实际是从眼神作文章，始而“
眄睐”，继而“遥?希”，终于“垂涕”，短短四句，主人公感情的变化便跃然
纸上，却又写得那么质朴自然，毫无矫饰。《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处，真令
读者掩卷后犹存遐思也。
从来写情之作总离不开做梦。《诗》、《骚》无论矣，自汉魏晋唐以迄宋元
明清，自诗词而小说戏曲，不知出现多少佳作。甚至连和砚秋的个人本戏《春闺
梦》中的关目与表演，窃以为都可能受此诗的影响与启发。江河万里，源可滥觞，
信然！
（吴小如）（类似词句）凛凛岁云暮
【凛凛岁云莫】《拟古十九首》朱晞颜·元
【凛凛岁云暮】《送赵参政赴召还京分韵得风字》刘崧·元末明初
【凛凛岁云暮】《闽中除岁恭祀先大夫祠》林培·明
【凛凛岁云暮】《和陶诗 饮酒诗二十首 其八》李贤（原德）·明
【凛凛岁云莫】《拟古诗二十首》杨起元·明
【凛凛岁云暮】《寒夜感怀》谢肇浙·明
【凛凛岁云暮】《凛凛岁云暮》葛宜·清
【凛凛岁云暮】《送别钱榆庵二首》金武祥·清末近现代初
【凛烈岁云暮】《落梅四首》曹家达·清末近现代初
【凛凛冰霜岁暮寒】《题竹送张凤应县丞》杨士奇·明
【凛凛岁云晏】《送王宫庶师竹请告南旋》于慎行·明
（类似词句）蝼蛄夕鸣悲
【蟪蛄夕鸣悲】《拟古四首》江源·明
（类似词句）凉风率已厉
【寒风率已厉】《赠亲友》李骞·南北朝
（类似词句）游子寒无衣
【游子寒无衣】《月夕得友偶集文选古诗句赋感怀一首》宋伯仁·宋
【游子寒无衣】《后和陶诗（二十首）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童冀·明
【游子寒无衣】《桐川秋夕》袁华·明
【游子寒无衣】《感怀》郑贻林·清
【游子寒无衣】《杂诗二首》曹家达·清末近现代初
【黄子寒无衣】《和黄秀才鉴空阁》苏轼·宋
【客子寒无衣】《客子》李云龙·明
【野田椎子寒无衣】《苦寒行》李梦阳·明
【行子寒无衣】《杂诗十九首》欧必元·明
【客子寒无衣】《古诗》蒋节·清
【无衣稚子寒】《得家书》邵熉·清
【免教游子叹无衣】《寄士彦佥宪十绝》刘鹗·元
【游子无衣】《秋怀》刘基·元末明初
【夜寒游子叹无衣】《君子堂夜起》刘崧·元末明初
【游子赋无衣】《赠周卿往临江》汪广洋·元末明初
【繄无衣之游子】《秋吟八章（录二） 悲夕虫》王嗣经·明
【游子正无衣】《古诗后十九首》李攀龙·明
【游子无衣忆故乡】《九月朔日》苏葵·明
【游子赋无衣】《建业送袁羽人归罗浮》邝露·明末清初
【游子无衣裳】《咏怀》屈大均·明末清初
【相逢游子叹无衣】《冬柳次渔洋山人秋柳韵四首》曹家达·清末近现代初
【不作游子寒时衣】《练波曲》徐照·宋
【岁晚寒侵游子衣】《思亲汝州作》黄庭坚·宋
【天寒游子客衣单】《枕上有怀》王祎·元末明初
【寒气偏多游子衣】《送茌平王秀才》张宁·明
【乍寒游子已成衣】《送刘生省亲三首》陶安·明
【游子惊寒泪满衣】《题瞻云轩》陈繗·明
【二月轻寒游子衣】《癸酉花朝之羊城与内子为别》黎彭龄·明
【游子有寒衣】《汉口》屈大均·明末清初
【游子寒无依】《悲秋》戴亨·清
（类似词句）锦衾遗洛浦
【洛浦何人遗锦衾】《再赋七言》钱惟演·宋
【洛浦遗衾未可将】《秋夕有怀》王怿·明
【洛浦锦衾徒烂熳】《过陈思王墓》朱曰藩·明
【洛浦萧条旧锦衾】《懊恼曲》袁中道·明
（类似词句）同袍与我违
【同心与我违】《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王维·唐
【同心与我违】《怀远有作》周是修·明
【同心与我违】《晚春怀人》吴未淳·近现代末当代初
（类似词句）独宿累长夜
【独宿累长夜】《忆远曲》江源·明
【独宿坐长夜】《拟古诗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孙蕡·明
（类似词句）梦想见容辉
【梦想见容辉】《述志诗二首》嵇康·魏晋
【梦想见容辉】《文选集句寄慎思交代学士慎思游岳老夫守舍叙述游旧慎问交承与夫舍舟登陆之策俱在此矣》孔平仲·宋
【梦想兮容辉】《答秦嘉诗》徐淑·汉
【梦想容辉】《沁园春 美人面》沈谦·明末清初
（类似词句）良人惟古欢
【良人无古欢】《古意》李攀龙·明
（类似词句）枉驾惠前绥
【君当枉驾授前绥】《和王天任韵》虞俦·宋
（类似词句）携手同车归
【携手同车归】《月夕得友偶集文选古诗句赋感怀一首》宋伯仁·宋
【携手同车归】《感怀》崔一鸣·明
【携手同车归】《发京师二首》李梦阳·明
【携手同车归】《读史述 孙嵩》魏学洢·明
【携手同归】《北风》诗经·先秦
【携手同归】《与独孤穆冥会诗 县主请迁葬诗》临淄县主·唐
【携手复同归】《用儿子应时宿龙泉寺遇雪诗韵》孙介·宋
【携手同归处】《水龙吟 用见山韵饯别》吴文英·宋
【携手同归】《行香子 梅》晁补之·宋
【携手同归】《看花回》柳永·宋
【何妨携手同归去】《迷仙引》柳永·宋
【携手同归】《画堂春》许棐·宋
【携手同归】《偈颂一百二十三首》释崇岳·宋
【木人携手同归】《偈四首》释文琏·宋
【且同携手归】《自诲》释重显·宋
【携手同所归】《古意八首》廖大圭·元
【携手欲同归】《送传与砺广州教授三首》陈克生·元
【愿言携手与同归】《烈妇歌》谢应芳·元末明初
【携手期同归】《拟古诗十八首》何景明·明
【归期只拟同携手】《挽郭驸马》解缙·明
【安能携手同时归】《送仲兄新授光禄南归》王弘诲·明
【梦魂儿携手同归】《风入松 寄淑贞姊》陆茜·清
【携手同归矣】《眉峰碧 病中与淑贞大姊夜语》陆茜·清
【言归携手同惆怅】《正月廿一日徐二机招同人社集惠山炼石阁小饮复步石林看梅得池字》华沅·清
【携手同归】《挽吴昆联》方士淦·清
【携手同归】《一萼红二首》端木埰·清
【黄泉携手笑同归】《陈烈妇郑氏挽诗》陈肇兴·清末近现代初
【偷閒携手约同归】《庆清平 和螺川》吴湖帆·清末近现代初
【携手同归去】《清平乐》吴湖帆·清末近现代初
【酒阑携手同归去】《御街行》吴湖帆·清末近现代初
【携手同归】《挽陈其美联》纽傅善·近现代
【携手同归偿夙愿】《尹嘉宾江上听榜》沙曾达·近现代
【携手同车】《北风》诗经·先秦
【携手同车】《四言诗》嵇康·魏晋
【为忆同车携手处】《固镇驿灯下感旧》张萱·明
【携手同车游】《闺情二首》王廷陈·明
【携手命同车】《答刘太常子真》王世贞·明
【携手同车】《短歌行》胡应麟·明
【谁同携手复同车】《李子将以书见贻将就亲藩史金氏赋而送之》何巩道·明末清初
【记曾携手同车】《高阳台 怀苹妹西洋女塾》沈鹊应·清
【急宜携手同车去】《步和叶云老丙辰仲秋去沪别乡友一律》杨民仁·近现代
【同车携手】《锦缠道 端阳，步宋子京原韵》林修竹·当代
（类似词句）既来不须臾
【既来不须臾】《别泰山拟唐李白》汪坦·明
【归来未须臾】《杂言寄杜羔》刘氏（杜羔妻）·唐
【别来不须臾】《别意寄友人》王称·明
【来不须臾】《点绛唇》汪东·清末近现代初
【可惜梦来不须臾】《梦蜀山》杜关·近现代
【既来何苦不须臾】《新乐府 李夫人 鉴嬖惑也》白居易·唐
【既逢不须臾】《别曹仲礼四首》王廷陈·明
（类似词句）又不处重闱
【重闱黯不处】《哭容舍人》陈子升·明末清初
（类似词句）亮无晨风翼
【惜无晨风翼】《蚕尖》刘崧·元末明初
【我无晨风翼】《送知县陈仲信之建昌》胡奎·元末明初
【惜无晨风翼】《杂诗七首》卢楠·明
【惜无晨风翼】《寄人一首》宗臣·明
【愧无晨风翼】《赠孟望之四首》薛蕙·明
【愧无晨风翼】《别孙德谦节推四首》王渐逵·明
【恨无晨风翼】《又拟古八首》胡应麟·明
【愧无晨风翼】《入新都访汪司马伯玉八首》胡应麟·明
【恨无晨风翼】《长水怨》魏学洢·明
【亮无凌风翼】《望接笋峰》顾嗣立·清
【亮无晨风翰】《赠况生药湖别业》王世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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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不能飞】《会稽山登眺》钟渊映·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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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眄睐且适意】《议郎杨孚宅种洛阳松柏冬雪盈树对客作》欧大任·明
（类似词句）引领遥相睎
【引领遥相望】《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郎中》岑参·唐
【引领遥相望】《月步》何绛·明
【引领遥相待】《赠澹庵杨公展墓诗》杨士奇·明
【引领遥相望】《舟发芋江别诸兄弟亲友》林熑·明
【引领遥相睇】《送罗汝闻南还》李裕·明
【引领遥相晞】《遇王参政汝言》邵宝·明
【引领遥相望】《行行重行行》郑学醇·明
【引领遥相望】《别诗六首》徐枋·明末清初
（类似词句）徙倚怀感伤
【徙倚怀感伤】《方山归鹤》徐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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